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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散文天下』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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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7 15:44:00 |显示全部楼层
工地
  
                 围墙
  
  原先是一块稻田。有一天,一堵围墙把这块稻田四面八方圈了起来,于是,它就成了工地。这个过程异常简单,我每次从围墙外走过,就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在村头看到的情景:一条公狗,翘起一只脚,绕着一块草皮尿一圈,把草皮变成它的情欲范围。
  当这块地是稻田的时候,稻田的边沿是田埂。田埂都不很规则,它依顺地势的起伏,就像小孩子在纸上信手画的线条。但是田埂的线条却能与水和谐地配搭在一起,保持田里水的平衡。围墙不这样,围墙用的是标杆,拉的是直线,切的是方块,围墙对方块以外的那些边角余料不屑一顾。
  围墙是工地的一个界限。狗依靠尿浓烈的气息、牙齿、唾沫和吠声发挥界限的作用,围墙凭借砖石高、厚、冷、坚硬这些质地显露它的威严。当围墙把某条通路拦腰斩断后,原先从这条路通过的人就只能顺着围墙绕一个大圈。
  一旦围墙被竖立起来,它一般不会仅仅充当界限的作用。大幅大幅的广告画,一张挨一张把围墙精致地包裹起来,像包一块巧克力糖。广告画上用了很多镀金的词语、纷繁的线条和眩目的光影,电梯公寓、草坪、超市、休闲广场,幸福写满每个人的脸,情人挽着情人的手,巧克力醉人的香气撩拨着从围墙外走过的每个人的神经。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了,围墙里面非常安静。以前它会随着季节的推移变换自己,蓄水了,耕田了,插秧了,它的呼吸和天地的呼吸血脉贯通。但是,一堵围墙立起来,它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它不知道接下来它将面临怎么的命运。就像一群朝臣等待一位新的君王的临朝,而那君王却又迟迟不来。那位君王什么时候来?会来吗?他来会做些什么?
  每天,我都要绕着那堵围墙走两次。透过门口缝隙,我看见里面的荒草已经长得很高,它们铁青着脸,伸着脖子东张西望。两只蝴蝶,在荒草上飞来飞去。它们似乎想飞出来。钱钟书先生说,围墙里面的都想逃到围墙外面来。但是围墙太高,几次碰壁之后,蝴蝶只好屈从于既定的规则。
  围墙一天天改变着它的作用。小孩子在上面画他们想象中的房屋,小青年把他们内心的欲望泄在广告画的大街上,画中美女们的大腿,贴满了专治性病梅毒的宣传单,高楼的顶端,立起一组黑体的、暗箱的“办证”电话号码……
  突然有一天,我看见一个人在围墙里割草。那是个老太婆,我曾看见过她在这块地里插秧。当她的稻田被围墙圈起来以后,她搬到了远处的农安区,不再养猪,放牛,她过上了城市人没有土地的生活。我愣在那里,我不知道她割那些草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翻进围墙里面去的?围墙密闭得很好,难道她会飞?或者那里原本就没有人,是我看花眼了?我抬起手揉我的眼睛,我感到我的眼睛越揉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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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7 15:44:18 |显示全部楼层
 
                 挖掘机
  
  一台挖掘机开进了工地。
  一台挖掘机,这是草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工具,它们的家族记忆中只有镰刀、锄头以及野火那样的记载,没有这个庞大的家伙。作为杂草,它们已经炼就了对付镰刀、锄头以及野火的办法。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些是它们的启蒙读物,它们靠这些读物延续它们的民族和王国,一直到现在。
  可是现在过来的却是这么个大个人。这大个子简直是头怪物,它没有脚,在齐腰的地方装了两圈履带;一支独臂,巴掌大得出奇;胸膛在最上方,里面装的不是心,而是一个人。草们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曾经用镰刀、锄头以及野火给它们的民族带来灾难的家伙!他从哪里又弄来这个大东西?他要怎样使用这个大东西?
  ——以上其实不是杂草的思维,而是我的思维。当第一台挖掘机终于开进工地的时候,我站在围墙外对着那些杂草发愣。那天我的本意是要对着水稻发愣的,但是水稻早已绝迹,我只好去瞅杂草。我对杂草的感情一向挺复杂,我希望那块土地只生长蓬勃的水稻,而不是杂草。但是在没有水稻的日子,我只能把自己的思维和杂草靠在一起。
  一台挖掘机开进工地,它巨大的铁臂抓起泥土往后扬。泥土是黑色的,松软的,潮湿的,充满腐殖质的。但是泥土的这些品质对工地一点作用也没有,相反,它们成了累赘。工地需要的是坚硬、光滑、刚直、尖锐。就像当年农人为了庄稼把杂草流放到远远的田埂上一样,挖掘机把泥土翻起来,把它的肥沃、潮湿、松软晾晒在阳光下,把态浓意远炼成一把坚硬的骨头。我知道,农人在和杂草斗争的时候,他们最终让杂草流传了下来。那么,工地能把土地的肥沃品质保存下来吗?
  挖掘机是城市的锄头。它把土地挖出一个一个大坑,它在坑里种上钢筋、砖石和混泥土,一个月,三个月或者一年,漂亮的住宅小区、气派的星级酒店、超市、道路、霓虹灯,这些事物一群接一群生长起来。它们的生长与季节毫无关系,与气候毫无关系,与土地的墒情毫无关系,它们的繁殖能力十分强大,并且不会凋谢。三个月前,一口绿油油的稻风曾呛得我连打了几个喷嚏,三个月后,我被一块大玻璃压扁了脸。
  挖掘机伸开钢铁的手臂,拉直,又曲拢。我听到它钢铁的骨节啪啪地响。它钢铁的手指伸向泥土,它没有费任何一点力气就插进泥土柔软的肌肤里。就像我把手伸进水里一样。那一年我在九寨沟看到那汪碧水,我试了很多次都没胆量把手伸进去。我不知道挖掘机在面对一片肥沃的土地时,它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过一丝犹豫。那个开挖掘机的小伙子,他的嘴角叼着一只烟。一年以前,他曾躬在这块田里插秧,现在,他坐在高高的机器胸膛里,他轻而易举地控制了一个恐怖的怪物。他对他的工作很满意,他熟练地摇着操纵杆,钢手抓起肥沃的泥土,往后扬,就像丢掉一件穿旧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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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7 15:44:50 |显示全部楼层

                 脚手架
  
  我看见高高的脚手架上有几团黑影,我断定那是几个人。几束强光时断时续地从脚手架上射下来,这使我不由得抬起头来望了望。脚手架好高,它顺着那座楼往上攀登。这座楼是这个城市最高的电梯公寓,现在还没有达到它的最高值。它还在长,脚手架也在跟着长。
  我想起小时候从冬天的田野走过。突然听到头上铺天盖地“哇”了一声,我仰起头,看到了树上那几只乌鸦。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那几只乌鸦站在高高的树梢上。有一只正朝天长伸脖子,那“哇”声就来自于它。还有一只扇着翅膀,与树枝若即若离,姿态飘逸。另外两只头靠着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轻轻晃动的树枝是它们恋爱的秋千。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地来气。我抓起一颗石头,愤怒地向乌鸦扔去。但是乌鸦不慌不忙地起身,作一个小盘旋,又回到树梢上。有一只甚至硬了腿,闪一个懒腰,遗下一粒粪。第二年春天,树叶长出来了,乌鸦在树上做了个窝。不久,密叶里传出雏鸦鹅黄的奶声。
  我站在工地外,仔细看脚手架上的那几个人,我想起我小时候的那个梦想。我不清楚这几个人知不知道此刻他们是这个城市站得最高的人。他们离太阳最近,离天空最近。他们能够享受到这个城市最清新的空气,最自由的风。飞鸟在他们脚下,他们伸一伸手,就能摸到白云那柔软光滑的衣角。他们的视野最开阔,他们能够看到这个城市绝大多数地方,居民小区、医院、学校、广场、外滩,那条像围巾一样系在城市脖子上的护城河。人群成了蚂蚁,汽车成了屎壳郎,别墅成了沙盘。他们忍不住搂起自己的手臂,高处不胜寒啊!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这样看过,这样想过,这样抒过情。不过,不断传来的闪烁的强光提醒我,此刻他们正手持镁条,专心致志地焊接钢管。他们的脸上戴着一个防护罩,透过防护罩那块蓝色的玻璃看这座城市,将是不真实的。
  我不禁有些遗憾。脚手架把他们送上了这个城市的最高点,但是并没有把他们的思想也一并提上去。我不知道他们小时候是否看见过高高树梢上的乌鸦?他们看乌鸦的时候是不是做过我那样的梦?他们是不是还记得他们曾做过的那些梦?他们想起那个梦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他们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傍晚我从工地外走过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几个人从脚手架上下来。他们光赤着上身,腰间只一条短短的裤衩,头上却有一个大大的颜色斑驳的安全帽,帽檐压到了眉心。他们下来得很艰难,他们先把保险绳的挂钩解下来,搭在下一级的钢管上,蹲下,双手握住钢管,身子悬空,脚尖够住下面的钢管,再取下保险绳。他们的模样就像是趴在丝网上的蜘蛛。那时候我终于明白工地上的这个东西为什么叫“脚手架”,对,在这个东西上面,他们的手和脚是不分的。
  这是一个电梯公寓,但是电梯还没有装上。电梯什么时候装上呢?这和他们有关系吗?他们的双脚终于踩在地上了,他们的双脚终于可以叫“脚”了。他们走到他们的摩托车旁,把安全帽放在车头,把保险绳和其他工具装进车尾箱。他们的家在远远的乡下,他们骑上车,消失在蒙蒙的暮色里。
  我似乎又听到乌鸦在头顶铺天盖地的哇哇声。我抬起头来,月亮像半枚风干的树叶,孤零零地挂在空荡荡的脚手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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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7 15:45:19 |显示全部楼层
              摩托车
  
  那一大群摩托车是突然涌过来的。先前没有任何征兆,没有喇叭声,没有引擎声,先前那块路面空空荡荡,红绿灯白白地举着通行牌。
  但是一眨眼间摩托车就装了满满一公路。真是满满一公路,装满了公路的右边,也装满了公路的左边。就像决堤而来的洪水,洪水可认不得公路中间那根白油漆刷的标示线。
  我看见人行道中间那个老太太。她站在那里,就像站在一座孤岛上。摩托车的洪流从她的前面和后面快速地奔泻过去,还不断地往她的脚面上漫。她觉得她差不多要被淹没了,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她身体里是一大片呼啸的风声。在横穿公路的时候,她曾抬头看过红绿灯,顺着公路的方向上挂着个圆圆的太阳——这是旱情提示,这突如其来的洪水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该死的民工!一辆小车摇下车窗,冲那群摩托车恶狠狠地咒骂。他的座位上放着一张报纸,记载了昨天曾有一辆摩托车在这个路口撞到一辆小车的屁股上。他使劲地按着喇叭,他的喇叭声里有一种义正词严的味道。
  摩托车驰进工地,像洪水会聚到低洼地带。民工们翻下摩托车,从车头摘下安全帽,卡在自己的头上;从车尾箱取出各种工具,插在腰间。他们互相开着玩笑,说着低俗的笑话,摇摇晃晃向脚手架走去。摩托车被他们扔在了身后。
  从那一刻开始,摩托车开始了无聊而乏味的等待。上午,七点到十二点,下午,一点到七点,前后十一个小时,摩托车就一直呆在工地进门的那个地方。它们听着砖刀在砖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听着空压机一个接一个的闷雷声,听着来来去去汽车的喇叭声和引擎声,听着挖掘机钢铁的手臂啪啪作响的关节声。它们脸色灰黑,浸满汗水的皮肤被太阳烤出一股浓烈刺鼻的怪味,腹上的泥点一块一块往下掉。
  只有中间那一个小时,不,二十分钟,它们重新有了点精神。它们离开工地,绕着围墙,涌向不远处的路边摊。民工们在那里呼哧呼哧吃完那些早已为他们准备的简单食物,二十分钟后,摩托车又载着民工们回到工地。现在,离下午一点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这是民工们的美好时光,也是摩托车们的美好时光。民工们躺在自己的摩托车旁边,身下垫一块油布,或者什么也不垫。工地上一片寂静,空压机、挖掘机、脚手架,所有的事物都垂着头。五分钟后,民工们的鼾声已经起来了。摩托车在民工们身边。此刻,摩托车就像民工的女人,它俯着身子,看民工睡觉,把它们瘦小的阴凉覆盖在民工身上。它们的心里涨满疼惜和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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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7 15:45:54 |显示全部楼层
 
               路边摊
  
  路边摊在工地的旁边,围墙外不远的地方。过程是这样的:有一堵围墙把一大片农田圈起来,围成了工地,接着挖掘机开进来了,接着脚手架搭起来了,接着摩托车涌进来了,接着路边摊在工地外面支起来了。
  路边摊是依托工地生存的事物。有了工地,就有路边摊,工地撤走,路边摊也消失了。这有点像非洲河马身上的一种食虱鸟。没了河马,就没了河马身上的虱子,当然也就没有食虱鸟了。
  一头河马身上不只一只食虱鸟,同样,一个工地旁边也不会只一个路边摊。
  一块篷布支起一副顶子,一个炉子,几颗蜂窝煤,一口锅,一张桌子,几个凳子,两个水桶,一个装干净水,一个装泔水——这就是一个路边摊的简单物质构成。早上,这副家当由一辆货三轮装来。午后,又由货三轮装走。当然,有时候它们也等不到午后。当城管到来的时候,当卫监到来的时候,当安检到来的时候,这几样东西就会被迅速地搬上三轮。那时候,炉里的火正红,锅里的汤正沸。
  中午十二点过五分,民工们骑着摩托车准时来到路边摊。摩托车在摊边横七竖八摆着,有的甚至摆到路上。民工们涌进篷布,一大股浓烈的汗味瞬间便鼓得篷布猎猎风响。桌上摆一大盆,熬白菜,熬青菜,或者白菜青菜一锅熬。每人手中一海碗饭,站着,坐着,蹲着,一大片喀嚓喀嚓的咀嚼声。那个穿碎花衣服的店娘端着一瓢汤,往每个碗里舔。店娘腰上拴着一个围腰帕,汗水把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民工们看着那身段,就有些饿,眼神里就生了须子。店娘一铲子把那些直直的须子敲断。一大片滋滋喝汤的声音。
  这时候店外传来焦躁的喇叭声。摩托车挡路上了。但是民工们顾不上,他们需要抓紧时间吃饭。店娘出来,把那些摩托车一个一个移开。一大片白眼和骂声暴雨一样向店娘洒下来。店娘脸上笑着,承受着那不该属于她的暴骂,脸的笑很有一种专业化的味道。
  民工们走了,像一阵粗砺的风,来得快,去得也急。但是苍蝇没有走。众多的苍蝇绕着那些污脏的碗筷,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扎。这样的路边摊因而也叫做“苍蝇馆子”。我问过一个民工,他自己也这么说,这样的馆子是专为我们这些民工设置的……
  先前苍蝇被撵来撵去,没有一分安宁的时候。现在民工们走了,这一片丰盛的水域就全是它们的了。它们有一种感觉,生活从此走向富足。
  但是警笛突然响了起来。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事故,那些富裕的碗筷迅速被扔进一个塑料口袋里。塑料口袋被货三轮极快地带走。苍蝇们追在后面,追逐着他们美满的生活,在高速的大公路上,苍蝇们感到它们的追逐有些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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