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菇王国故事多——之三
从山城龙泉走向世界
——一次艰难的香港之行,一次四十年隔绝后的相聚
张寿橙
1987年的岁末,接到了参加第一届国际蕈菌学术会议的邀请函之后,我想龙、庆、景的香菇历史终将与世界的学者们共同研讨,并向全球公布了,内心处于激动之中。同时,海峡两岸隔绝40年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已经结束,各自神秘的蕈菌面纱终将拉开。这是我国历经“文革”动荡后在邓小平改革开放路线指引下,经过几年来食用菌产业大发展,尤其是台湾方面开放赴大陆探亲之后,允许两岸学者往来,第一次参与国际蕈菌会议,引起了全球高度关注。
中华香菇史 初登国际学术论坛
这次在香菇中文大学举行的第一届国际蕈菌学术会议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香港中文大学共同发起与举办的,我和广东微生物所的陆大京教授、中科院植物所藏穆教授、三明真菌所黄年来、蔡衍山教授等5人应邀参与。我是一个生活在浙江龙泉山区的香菇科技工作者,如何会搭上这一会议呢?事情源于1984年在广东举行的全国食用菌学术会议上,我所作的发言——“就王桢农书《菌子》篇,论龙、庆、景为世界香菇发源地”。此文在会议上引起重大影响,尤其是让张树庭教授感到震惊的是:首先听到一个中国学者,以自己的观点证明香菇人工栽培源自中国。让一向以香菇人工栽培源自日本,并为此而自豪的日本人难以理解。张教授讲起这段话时,他总是有几分作为中国人的自豪。
于是会后我们多次联系与探讨,一致确认了这一历史事实。在许多场合都讲到发源地的考察问题,并于1987年7月在其主编的英文版《热带菇类》上发表了相关文章,配以庆元西洋殿的照片,因为这是一个最典型的香菇神庙。而88年这次国际蕈菌会议,便是将这一重大历史事实公开在国际学术会议上讨论。
由于我的论文意义重大,与其说是公开中国香菇史,不如说是否定香菇栽培源自日本的观点——而且这是一个在国际学术界已成定论的观点——要加以否定,并代之以香菇栽培源自我国龙泉、庆元与景宁,谈何容易!
香菇在日本,影响巨大,尤其在振兴与发展日本山区经济中,贡献之大,超过一般农林产品,下自平民上至天皇,都视其为日本在全球贸易竞争中无可取代的农林产品。并确认其人工栽培源于日本江户时代,被视为“大和民族的骄傲”。我们不想否定日本这一历史。要澄清香菇的栽培渊源,最好的办法是以确凿无误的史料加以对比和佐证。王桢农书出于公元1313年,这一农书早已在全球流行与公认,这一点日本学者十分清楚。《菌子》篇对香菇栽培所记叙的132个字,十分清楚地证明了龙、庆、景菇民的砍花法栽培,历史年代一下向前推进了600多年。这是我的论文的核心部份,从年代上比日本早,从技术描述上与日本“铊目法”——即中国之砍花法相同。而且还留下了大量的历史地方志材料,已经无可疑问地动摇了香菇栽培源自日本的观点。因此,对此次会议,我充满信心。
相隔咫尺,“出境”还真难
1988年,我们对香港的交往还不是很多,用“阶级斗争”的语言来评价,“敌对势力”还在不断地通过香港这一中间地带,对我进行骚扰和颠覆。当时规定“出境”必须经过严格的组织审查,经过多方的“认识和培训”,除了层层政审,必须经本省政府批准外,还须报经中央有关部门批准,最后经英国大使馆签证。由于手续过于繁杂,8月1日香港会议开始了,大陆学者到会的仅我和藏穆教授二人,次日黄年来与蔡衍山到达,陆大京教授居住于广州,是最近的,直至会议结束当天方才赶到。就今天来讲,真是天大笑话。以后几年,我又参加了多次在港举行的会议,如1993年的以中国食用菌代表团名义的学术会议,尽管仍是个人分头前往,手续却十分简便。想起当年步入中大校园何其不便,真的惊叹世道变了。
此次赴港,浙江唯我一人,被称一个人的“出国”活动,而我所面对的是来自全球的学者,地点又在香港;也是1987年11月,台湾开放至大陆探亲后,两岸学者第一次在香港接触,有关部门对此十分重视,我相信台湾方面也一样,存有戒心。而此次会议,我还肩负一项特殊使命,这便是和一位专程自台湾来港的长辈,在香港会晤,这位长辈是我夫人的叔公刘子鹏。刘子鹏先生1948年去台湾,40年了未见一面,前些年虽有书信来往,但彼此仍十分陌生,他当时任台湾青年党执行长,这个党是国民党的友党,在“立法院”里他是资深立委,是一个敢和李登辉拍桌子的人,而且他心向大陆,与原国民党时代南京政府代总统李宗仁的秘书程思远先生(时任全国人大付委员长)有特殊的友谊。我受命联系,希望能在香港一见。刘先生曾在香港居住多年,子女等事业有成。尤以其女刘英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生物系。刘先生出生于龙泉,他知道我来港与会的使命是将龙、庆、景辉煌的香菇历史与文化推向世界,亦望能为故乡尽一份力。于是我在会议之前,便将论文与资料寄到香港,望刘英能以更流利的英语,深入地解读。后来,我确实受到了刘先生一家的巨大帮助,也让香菇在他们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影响。以后的几年,刘先生和女儿皆夫人几度光临菇民之乡——龙泉,并设立了刘子鹏奖励基金会,设立龙泉中学刘子鹏图书馆等,为故乡文化与教育事业作出了贡献。1993年我在香港再次见面,当年11月去世。
发源地之争,受到曾涛的重视
88年3月,桃花盛开时,龙泉林场果园迎来了一位来自北京的稀客,这便是曾任外交部付部长,新华社社长,当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兼外事委员会付主任的老同志——曾涛。曾涛在白色恐怖时代,曾在龙泉一带活动,这次是他故地重游,当时我任这个林场场长,起伏连绵的林场,低丘缓坡是一个千亩连片的果园。阳春三月,满园桔花怒放,香气扑鼻。碧绿的松林树梢上白鹭点点,正是万物青葱的日子,当得知我正准备着赴港参加一次特殊的国际会议,而必将与日本人展开一场香菇的学术论争时,心里十分高兴。他说:“这件事意义重大,我国劳动人民,像龙泉、庆元、景宁这样的山民创造出如此辉煌的文化,一定要在国际学术会议上扬眉吐气,”他接着说:“日本人学术研究的功底很深厚,你们以史料为依托,拿出史料复印是最有说服力的,一定能取得完满成功。”当他得知我还是第一次出境时,他随即告之我,抵港后可先与新华社香港分社联系。他遂将负责人郑伯坚的电话告诉我,并说我将为你联系好,叫他随时为你提供帮助。(后来我抵港后,即与郑取得联系,表示24小时电话开通,随时可以保持联系与提供帮助,并且派新华社香港分社秘书罗朝明前来联系。)
香港会议也是香港报纸热点之一,一个普通科技干部,仅仅赴港与会,在今天看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了,在当时能引起各方面人士的高度关注,让我感到无限的自豪。
台湾汪先生为我代交会务费
台胞汪再英先生是开放大陆探亲后,第一位回乡的云和藉人士,也是对台湾农业极有研究的学者型人士,这一次他与我认真地讨论了台湾农业和我龙泉林场的果园布局,品类结构,观光型前景等问题,我们之间已建深厚友谊。他得知我将于7月底赴港时,十分乐意地为我代办与相关事务。他专门在港停留,赴沙田中文大学为我代交了250美元的会务费。(以后得知,我的相关费用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相关会议发起单位资助的,不必交纳。但这250美元交也就交了,我没有去取回。旋即,我将汪先生这250美元按当时国家规定的银行兑换牌价,以1美元换6元人民币计,合1500元人民币购买了1988年龙泉林场股份制果园公开发行的股票。这些股票每年都可按面值30%分红。2007年11月,这个被誉为浙江省三中全会后第一张股票正式退出果园,每百元获得2000元的兑换款,汪先生为我垫付的250美元,包括20年的股息,总共获得37800元的现金收益,大家都很高兴,这是一个小插曲。)以及有关手续,汪先生还在台湾写信告诉我,台湾香菇业同行对此次香港会议非常重视,一些著名香菇介人士都在准备着与大陆与会学者认真讨论。因为自从87年冬开始,经来大陆探亲的台湾同胞带入大陆廉价香菇,又经大量海上走私进入台湾,使台湾香菇价格大幅度下跌,已引起菇农强烈的不满,并于88年3月中旬引发了菇农向行政院的游行示威与抗议活动,主题是“抗议大陆廉价香菇冲击台湾”。此次来港开会中即有一位先生,曾参与并领导此次抗议的组织工作。对此,我期待着与他们直接交谈。
以历史与文化认同,消除认识上的巨大分歧
办好签证,我终于1988年7月29日乘机至广州后转深圳进入香港,记得这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正在中文大学会议住宿处登记后在房内休息,走道内过来三位黄皮肤的中年人,进房后他先作自我介绍:“我们来自台湾,想拜见张先生。”我说:我正是。原来几位客人就是台湾著名的香菇专家和香菇农场主,赖敏男,黄敏源和蔡秋生,我似乎一见如故略作寒喧之后,便谈起了香菇。当时,两岸之间已完全隔绝40年。彼此根本不知食用菌产业发展情况,资料上偶而出现一丁点消息,也只是通过西方或日本的刊物转载得知。所以我们的谈话,双方都感到特别新鲜。
台湾朋友对大陆误解很深,尤以低价香菇冲击台湾市场,直接带来他们经济上的损失。他们提出了许多今天看来十分平常的问题:比如大陆香菇真的如此便宜吗?低价倾销政治目的是什么等等。
对此,我正好将大陆以龙、庆、景为主,菇民世世代代的悲惨生活加以十分令人信服的话言一一讲清。1988年的大陆菇民,仍有不少採用以孢子自然繁殖的砍花法栽培,生产上就更艰辛了。
我参与此次学术会议,目的是将香菇发源地的观点推向全世界,特别是要让日本人信服。为此,首先应让同文同种的台湾学者信服而共同对外,方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借此,我很快切入正题,滔滔地讲起了龙、庆、景作为香菇栽培发源地的历史依据。向他们赠送了我的论文文本。当我讲起龙、庆、景三县菇民千百年来以香菇栽培谋生,世代在寒冬腊月时在异省他乡深山老林里过着卧雪眠霜的生活,以砍花法生产香菇,而且经常因爬树剔桠,悬崖操作而命丧黄泉时,他们都流露出无比的惊奇和同情。这如同梦境中的香菇栽培和如今台湾流行的木屑太空包栽培相差可谓十万八千里。一下子就把我们两岸同行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记得这一天,气温高达36℃,港大宿舍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吊扇,仍很闷热,赖敏男博士是光着膀子,聚精会神地听着我的讲叙,不时地提出砍花法的操作问题。当时,大陆菇民收入很低,每年的收入仅够得上基本的温饱而已。而台湾人却认为是大陆有意将菇价压低,以冲击台湾市场,误解之深,可见一斑。
通过交流,彼此交换了资料,我当时带的《中国食用菌》等刊物被当作纪念品而受到他们的欢迎。在香港中文大学的花坛边,山道上,我们彼此十分融洽,尤以商议今后如何加强两岸菇业交流。
认同菇神 崇敬菇神 成了两岸共识
龙、庆、景菇民是一个十分贫弱的群体,他们在恶劣的环境下生产香菇,悲苦而无助。历史上凡是对菇民生存有过实际帮助的人物,无论是政治家、文学家、农学家或普通人士,菇民都会以世代传颂,乃至被尊神而加以祭拜,吴三公如此,刘伯温亦如此,这一点可从菇山香火榜上看出。台湾同胞对这些菇神传说,表示出高度的的认同。与会的几位朋友,都希望能尽快得到这些菇神的详尽资料和神像。因为台湾香菇历史可探究的仅是1906年日本人在中部山地的试种活动,历史不长,更无菇神可言。他们从伟大的中华千年香菇文化中获知菇神之传说,也就十分容易认同。记得次年,他们几位再来大陆菇民区时,吴三公等香菇神像即飘洋过海来到台湾菇农的家中。
1209年何谵在《龙泉县志》中关于香菇砍花法的185字记述,1313年《王桢农书》在台湾学者心里,同样视为崇高的农业文化瑰宝,砍花栽培由何谵而王桢记录留于后世,已成为我中华香菇历史发展最重要的历史文献。而明代刘伯温为菇民生存而向朱元璋奏请为龙、庆、景菇民之“专利”尤令人崇敬。
由于众多历史人物的奉献,被菇民长久地崇奉而成为“香菇之神”,亦是顺理成章的事,台湾学者以及参与本次会议的各国华人学者,对此都持高度一致的态度。
一周时间的相处,为我们结下深深的感情,来自新西兰、澳大利亚、印尼、越南、加拿大的朋友中,多数还是原来福建和广东人,有的居然是原农业技术干部——我们曾经的同行,就更感亲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