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藏族女孩昂文求占正在清理刚挖出的冬虫夏草。挖虫草已成为当地藏民的主要经济收入来源。 在《喜马拉雅山学报》今年春季号(第三十四卷第一期)见题为《尼泊尔土著采挖冬虫夏草策略的社经冲击》[G. Childs, N. Choedup:Indigenous Management Strategies and Socioeconomic Impacts of Yartsa Gunbu(Ophiocordycepssinensis)Harvesting in Nubri and Tsum, Nepal.(Himalaya, the Journal of the Association for Nepal and Himalayan Studies)。可免费从digitalcommons.Macalester.edu/himalaya/vol34/iss1/7下载]的论文,不胜之喜,这是笔者第一次读到经济学者(美国圣路易华盛顿大学教授及其博士生〔侨居印度的西藏难民〕合撰)论及对许多港人来说耳熟能详却有神秘感的冬虫夏草(Yartsa Gunbu,藏文音译,意为summer grass, winter worm),十二三页,不长不短,两三个钟头便消化掉。应该一提的是,题目所示两个“村落”,前者(Nubri)位于西藏与尼泊尔边界;后者(Tsum)在尼泊尔境内,由于不知汉名,遂以尼泊尔概括之。 稍为留意“行情”的人,都知道具“滋阴补肾”效用的冬虫夏草,近年价格飞涨,一般人的理解是,冬虫夏草的“牛市”,始于1993年,是年内地中长跑女选手在全国运动会上打破三项—一千五百米、三千米及一万米—世界纪录,令全球体育界对中国运动员另眼相待;这些田径健将所以录得举世瞩目的佳绩,据她们的教练透露,除运动员体质佳训练勤之外,尚是长期服用冬虫夏草之故。如此“抬举”,强化了海外医家对这种青藏高原土特产的兴趣。不难想象,本已是传统“补品”的“木乃伊化的真菌植物”,顿成抢手货。由于无法人工培植,产量有限,出现严重供不应求,其价突飞猛升,是自由市场应有之象。 此种别名虫草(过去一度泛滥市场〔今似已绝迹〕的“补药”便叫“虫草鸡精”;写稿时见报端有自称具“壮骨、保肾”效用的“西藏虫草胶囊”广告)的真菌,寄生于高山草原(甸)土中的蝠蛾幼虫(earth-dwelling larva),是昆虫与真菌(caterpillar fungus)的结合体,每年夏季,雪山草原融冰,蝠蛾所产万千虫卵变成小虫,钻进为雪水所湿润的土壤,汲取真菌根茎的养分自肥,此时真菌的子囊孢子附生于幼虫体内,由于融冰后阳光令表土温润,这些幼虫为了“取暖”逐渐蠕动至地表二至三厘米处,头上尾下而终,是为“冬虫”;冬虫死后,体内“陪葬”的真菌并未死亡,反而日渐成长,直至充满整个虫体,在春末夏初,虫体头部生出紫红小草,高约二至五厘米,顶端有菠萝状的囊壳,是为“夏草”。 据医书,冬虫夏草可治肾虚阳痿、遗精、头昏耳鸣、肺肾两虚、喘咳短气、咳血、体虚自汗及畏风之疾,可说是虚补的万灵仙药。说来有点奇怪,三位破纪录的健将都是女选手,内地男性田径选手在国际性赛事上成绩不见突出,似乎反证了冬虫夏草的神效颇有极限甚或被夸大遂没有掀起抢购潮。至1998年伟哥面世之后,报道此事的西方记者据藏人说法,把之形容为产自喜马拉雅山的伟哥(Himalayan Viagra),那不但令冬虫夏草在出口市场大热,“大赚出口外汇”,其价亦于十年内劲升近十倍。去年8月间,五百克冬虫夏草在集散地西藏首府拉萨的批发价约十万港元(一万三千美元),零售市场的价钱当然倍于此数。价格飙升之外,受中医尤其是藏民视之为长生不老药及催情(春)药的影响,引起西方学术界更广泛的兴趣,新世纪以来,不辞跋涉远赴青藏高原做有关冬虫夏草田野研究的学者,络绎于途。“论文”作者有西藏学生协助,打破语言障碍,得以深入产地进行实地考察并访问冬虫夏草产地原居民,令这篇“论文”资料丰富且有不少如记者采访般的记录,非常生动,大增可读性。 虽然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便有经济发展的规划,但数十年下来,直至八十年代,位处西藏自治区边缘高原地带的尼泊尔村落,其原居民(大部分为藏民)仍然过着一穷二白的生活。由于天气苦寒不宜耕作,这里的土著世世代代以饲养、贩卖牲口谋生,“天生天养”不必亦不可能人工培植的冬虫夏草,千百年来为土著带来一点畜牧以外的额外收入。冬虫夏草历来被士大夫阶级视为“壮阳”妙品,据说清朝中叶已外销至法国和英国。不过,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严格来说是过去十多二十年),这种虫草价格因在运动员破世界纪录中立下奇功,需求突殷,价格才慢慢上扬。产地土著的收入明显增加,随之而来的是不少土著弃牧脱产(据“论文”作者的统计,Nubri百分之九十二点一、Tsum百分之八十三的家庭收入来自冬虫夏草),在短短约两个月的夏季(6月、7月间)采挖冬虫夏草所得,已足为一家一年糊口之资。这里与世隔绝,根本没有什么发展机会,土著失去奋发向上赚钱的诱因和干劲,满足于靠冬虫夏草的收入,长年过着无所事事的悠闲生活! 土著如何分配盈利甚丰的“公地”?以Tsum村为例,从家出发在一天步行可及的土地(located one days walking distance from any village),便归其所有。惟此说甚具“随意性”,因为步行速度与方向都乏具体规定,且“一天”究竟是二十四小时、十二小时还是八小时,亦没有明确说明。相信这些高山草原土著有他们的一套历史悠久行之有效大家遵守的“家法”,不然何以能长年和谐相处! 表面上是由于草原大虫草多,实际上可能是天性无所求;加上虫草被视为生物,挖掘使之致死,有违佛教不杀生教义(民间有杀死一“条”草虫等如杀死一名僧侣的迷信),因此新世纪草虫有价之后,土著大都倾向把属于其所有的草原,出租给非土著(移居外地的土著同样享有挖草虫的特权,此与离乡别井的新界原居民享有“丁屋权”的情况同)采掘冬虫夏草。“论文”举青海东倾沟(Domkhok)为例,租给外人采虫草的“季度许可证”,每张代价在一万至一万五千元人民币(约一千三百到两千美元)之间。在一处只有四户人家的偏远地区,“地主”于2012年一共发出八十张许可证,每户平均年收入便达二十万元人民币水平(约合两万六千美元;最高收入达四十万元人民币约合四千七百美元),以一家四口计,高出全国人均GDP多倍。土著“坐享成利”已能过好日子,真的可以“与世无争”。当然,有不少具创业精神的藏人,用此可说不劳所得的资金开商店、向银行融资购牲口和珠宝以至改善家居条件,买电单车、电视和DVD机,对寺院捐款亦相应增加,但酗酒及赌博情况趋于普遍……一句话,冬虫夏草大大提高了青藏高原一带原居民的物质及精神生活水平。“论文”没有说出原居民的有关收入是否得与地方官员瓜分(或上缴税款),是为疏漏之处。“论文”对不丹和云南境内白马雪山的采掘冬虫夏草规定,则说之甚详,而执法颇为宽松,料与民族政策有关。 冬虫夏草交易在西藏并未受管制(unregulated),经纪人可直接上山向原居民及有许可证的采掘者收购,但采掘者亦可选择在附近市集出卖所得。有趣的是,在市集的交易,与笔者两三年前在法南松露菌市集所见的情况近似—买卖双方出价还价均“秘密”进行,松露菌农与收购者在汽车行李厢内各以手势讨价还价,冬虫夏草的交易同样以手指出价(exchanging hand signals),并于藏服宽大袖子后面进行,外人当然不知袖里乾坤。成交价因而并不统一,当然,这不仅仅与“秘密出价”有关,和货色优劣价钱差距大的关系似乎更大。 由于创富功能日高,如何有效管理(及避免争地的冲突)高原草甸,以免造成“公地悲剧”,令冬虫夏草年年丰收,已成为和人民的共同愿景。而随土著收入骤增而来的财富管理及酗酒、赌博,以至由此衍生的卖淫种种足以体现“金钱万恶”的社会问题,亦引起社会关注。然而,收入上升的积极意义更大,尼泊尔这些村落原居民的物质及精神生活远胜从前,有目共睹。值得特别提出的是,这两个高原乡镇欣欣向荣,是在当地最低限度参与下(the absence of strong government presence)实现的。 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林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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